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存。服役态度方面"

    苏子昂插问:"那些情况你们是怎么了解的?人家愿意谈隐私?"

    指导员谦虚地点点头:"咱们首先依靠领导,政委说过,彻底了解情况。领导有指示,我们有干劲,问题就解决了一半;第二,多动脑,建档案。我们给每个新兵都立了一个档案,把关于他的各种材料全记上去,就基本掌握了他的思想轨道。档案一翻,有的放矢。"

    周兴春说:"给新兵建档案,六连先起的头,有点创造性。我准备全团推广,再将经验上报师里军里。这对于经常性的思想政治工作,是一种好尝试。"

    连长已在门口叫:"拿档案来!"声音高亢,有如叫"拿酒来"。

    文书抱进一摞牛皮纸袋,苏子昂从中抽出一只,打开看,封皮上写:吴根水情况"。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档案风格,我一读就能想象出那人的模样。"

    指导员听不清是批评还是夸奖,想想判定是夸奖,笑道:"团长讲话,叫人听了又高兴又开眼,哪天团长有空,多跟我们吹吹外边的事。"说罢,不自然地看周兴春一眼,笑容僵在脸上。

    周兴春道:"不必美化自己。调查研究嘛,就跟剥大葱似的,一层层全剥开。新兵来队,应趁其立足未稳,一家伙控制住人,把所有情况都搞清楚,等他兵当油了,你就镇不住他了。"

    众人轰笑,相继取杯,很豪迈地咕咚喝茶。

    周兴春说:"快集合了吧。"起身踱出门,指导员忙跟上去。稍过一会,连长说:"我去交待一下。"也跟了出去。会议室内剩下苏子昂和教导员,空间顿时扩大,两人目光老是"当"地碰在一起,说两句淡话再转开。苏子昂望窗外,扑哧一笑:"政委在履行家训。"

    靠近连队猪圈那里,周兴春站在一团树荫里,指导员站在树外凶猛阳光下。周兴春训斥着他,声音不大但动作有力。训一会,周兴春掏出个小东西剔牙,接着再训。十数米外是连队哨位,哨兵笔直挺立,以为站在政委和指导员眼皮底下,其实他俩谁也没注意到他,否则早换地方了。领导批评下级,通常避开战士进行,以免损伤卞级的威信。

    过一会儿,周兴春走开了,指导员快步回来,半路上窜出连长,原来他埋伏在附近。

    苏子昂听见指导员快活地说:"政委把我骂了一顿!骂了就好,骂了就好,我放心了"

    四、驭兵之道

    战士们在营部大操场列队,当中留出一片空场。值班干部整队毕,喝令"放板凳",地面颤动几下。苏子昂听声音不对,细看,各连的小板凳杂乱不堪,有竹子的有木头的,有马扎子有夹凳。许多新兵无板凳,提着洗脸盆来,执行"放板凳"口令时便把脸盆"眶"地倒扣下去,准备当板凳坐。值班员朝苏子昂周兴春跑步过来,从方向上很难判定他究竟要向谁报告。他的步伐透着犹豫。周兴春主动退后一步,值班员才明确了,余下几步跑得极精神,在距苏子昂五米处立定:"报告团长,m营集合完毕,实到人数yl名,其中干部16名,战士255名,报告完毕,请指示。"

    "小板凳不统一,全部撤掉,全营席地而坐。"苏子昂指示。

    值班员得令,标准地向后转,靠腿的同时提起两颗松拳,跑回指挥位置重新整队。

    周兴春道:"豹子头来啦,"语调亲切。

    一部小吉普驰到场外停住,前座跳下一个中尉,稍微正一正军帽,低呼口令,后门洞开,窜出一头六尺多高的雄壮狼大,足爪落地发出"嗵"的一声,像敲击鼓面,其速度和姿态证明,那后门是它自己打开的。满场欢情骚动,好些兵支起腰唤它:"豹子头"仿佛和它烂熟,中尉朝这边一摆手,他们才不唤了。

    苏子昂问:"今天到底干吗?"

    周兴春道:"安全教育。可以这么说吧。"

    豹子头的头大如斗,眼内精光迸射,四肢油黄,背上有一抹炭黑,一二口尖牙白得耀眼。它轻轻抖抖身子,一下子把强健气概全抖出来了。接着它伸个懒腰,一个喷嚏打出去二尺多远。它对场上的欢迎声不屑一顾,透着大影星的雍容。欢迎声再起,它稍有点烦,轻叱几声。中尉捧着它的双颊,低着头和它交头接耳磋商了一会,它才平静了,相挨着进场,像带进某个秘密协议似的。豹子头在中尉右侧,鼻尖和他腹部平齐,两位组成一列横队,由北向南抵达场地中央。中尉立定,豹子头便取坐姿待命。

    周兴春大体上赞叹:"坐得多精神!"

    苏子昂看看士兵们,果然不如它。

    中尉又叽咕几句,大概是叫它熟悉场地。豹子头沿着前排士兵碎步跑开,两耳笔立,后臀一晃一晃,四足仿佛踩着高跟鞋,沾地便去。它靠近哪一排,那排士兵就稻草似的朝后倾斜,像给它的气势推歪了。原本是叫它走给人看的,走着走着关系颠倒了,变成它在沿途审视人了。一圈走毕,它呼地从人群上空跃过,恰好落在出发位置上。

    周兴春感慨地拍着苏子昂后背:"我担保它打心里瞧不起人。你看它多傲慢,有什么办法呐,应该的。它有战斗力,西德种,立二等功一次,三等功两次,伙食标准四块五一天,小车里有专座。别人要是坐了它的位置它就把人挤开。要是给它开工资的话,哼"

    "是你请它来的吧?"

    "就它在狗的种属里所达到的水平而言,恐怕不亚于你我在人的种属里所达到的水平。当然,这两者不好比较。"周兴春把两头都说到了,苏子昂反而无言,心里道:"去你妈的种属!"

    中尉叫几个战士在场地中央搭起各种障碍物,又从前排人脚下剥走几只解放鞋、军帽、手表、打火机,在场地上排成一列。朝豹子头低呼:"来!"豹子头窜到他身旁,情人般偎着。"坐!"豹子头取坐姿,前腿直后腿曲,和刚才的坐法比,身躯更粗大,硬毛全张开了。

    中尉道:"我先说几句。我是师保卫科徐干事,双人徐不是言午许,它是我科在编军犬,档案记名:奋进,绰号:豹子头。它服役七年了,比我长。执行大小任务40多次,破案28起,挽救人命3条。今天我们来,是进行安全工作现场教育。大家要明确几个原则。第一,端正认识,我们是安全教育不是马戏班子。为什么这么说呐,因为我们和豹子头是革命战友,它将向大家展示自己的破案能力,使罪犯害怕,使战友们放心,也使有个小拿小摸毛病的人震动,痛改前非。事实证明,这个办法很有效,凡是豹子头表演过的部队,案发率大大降低。所以从前年开始,我们每年都到各部队巡回表演。哦,补充一句,这个办法是周兴春政委向我们建议的。"中尉半边向右转,朝周兴春遥遥敬礼。周兴春得意地抛去一声:"稍息。"

    苏子昂看看周兴春,道:"威风!佩服。"

    周兴春背着手,头颅伸开,顺时针画个大圈儿,以示把在场人全画进来:"雕虫小技。政治工作嘛,说到头还不是驭兵之道。"

    "对对,你的形象一分钟比一分钟高大,老是叫我出乎意外。二战初期,罗斯福对丘吉尔说:与你同处一个时代深感愉快。此刻,本人也有这种感觉。"

    中尉继续说:"第二条,大家在观看表演时要尊重豹子头,不要叫喊,不要鼓掌,不要刺激它。豹子头通人性,一眼能看出你对它持什么态度。为防止事故发生,严禁任何形式的挑逗。否则,它会认为是侮辱而扑斗,等我命令它退下,它已经一口咬下。当然,大家也别怕它,豹子头讨厌人怕它。同志们看,它已经不耐烦了,每次表演,对犬的素质怕是一次伤害。要不是执行任务,才不干这种事呐。"

    中尉俯下身宽慰它一会,又起立,道:"第三条,表演当中如有失误,请大家谅解。豹子头流感才好,体温仍然偏高,来之前才打过针,情绪不高,嗅觉也没完全恢复。它是带病执行任务的。好,豹子头,我们先做第一练习。"

    中尉让豹子头做了几个简单动作:走、跑、跳、卧显示军犬训练有素,人犬沟通。接着开始"翻跃障碍",在各种障碍中窜上窜下,而且不碰出声来,引起兵们赞叹。再后来是"嗅",显示它对气味的高度嗅辨力,豹子头把地上的鞋帽等物一样样衔给原主,全然不错。再后来是"追踪",模拟逃犯的人员身着极厚的防护衣,把现场搞乱,再浑无目的地在场外乱跑,穿越草地,上树下沟,又翻墙又扬土,从这屋钻进那屋,制造种种假象,试图迷惑豹子头,兵们看得出神,各种犯罪技巧使他们大开眼界。待罪犯在极远处藏匿之后,中尉给豹子头解去颈上皮套,它在案发现场四处嗅察气味,然后循踪追击,一着一着卖弄本事,终于在一个洞里把罪犯扯出来,人狗一番恶斗,罪犯被制服。中尉拿着罪犯才穿过的防护衣让兵们传看:一排大牙洞,金属村里都被它咬断了。兵们不住地惊呼厉害。

    表演持续一个小时,要是听教育课,兵们早反了,而现在他们跟看警匪片一样起劲。听到表演结束时,兵们呆一刻,疯了似的鼓掌,中尉制止不住,把豹子头搂定,朝兵们点头,他也有点感动。

    周兴春说:"伙计,你看如何?"

    苏子昂道:"不错不错,寓教于乐,笑完了才后怕,这比你那个新兵档案有意思多了。"

    "我们团基本上没有偷窃现象。要有,也是当地群众犯案。这一点,我有信心。"

    "-吓住了?"

    "吓住了。"周兴春又惋惜道,"这么容易就被吓住了,唉,这些兵太熊包!"

    五、散步是一种散心

    团机关餐厅建立在山坡顶部一个幽凉所在,旁边有个大水塔,水塔顶恰与餐桌的桌面平齐。由此可以断定,每次进餐,大家都身处全团最高境界,可以鸟瞰四方。炮团的团部嵌在山的腰眼里,这里过去是高炮团,当然离不开山。整个布局呈"凸"状。前任大哥们不知怎么考虑的,偏把餐厅安置在顶尖上,吃饭时目光顺碗沿膘出去,就是遥远的地平线。往下看,是黝黑的屋顶,屋顶下面是一扇扇后窗。通过后窗,能看见桌腿与人腿。再猛一抬头,又是遥远的地平线,叫人觉得上下搁不到一块去。

    开饭哨响,最先到位的是一群群麻雀,守住池边、石凳、枝头,欢喜地卿喳。然后是几个机关兵,"咋咋"地从某处蹦出来。再后是若干个参谋干事助理员,再后是若干个股长和部门领导,他们顺着团里推一的那条柏油路,稀稀拉拉地踱上来。由于爬坡,腰都匀着,嘴脸冲自己脚背,继续着从办公室带出的话尾巴。总之,职务低的总是先到,团首长往往跟在最后,步态稳重,面孔残留着思考表情,仿佛用餐只是尽个义务。

    尽管餐厅里有桌椅吊扇,干部们还是喜欢在外头吃。菜碗搁在凹凸的石条上,歪了,移动一下搁牢靠,再不行就在碗底垫个小石片。屁股坐住另块石头,先朝四处望望,交替提起两脚,重新踏实在喽,拔出插在碗里的小勺,拌两下,填入第一口。餐具全是金属的或者搪瓷的,吃着便叮当乱响。

    炮团伙食相当不错,集团军转发过他们的经验。军区工作组也在这吃过,评价是,比大区机关强多了。周兴春对伙食问题抓住不放,一抓到底。标准定在:让出差干部想念本团伙食。此语太亲切了,机关干部全明白,物质变精神,不管什么教育学习,都不念本团伙食。此语太亲切了,机关干部全明白,物质变精神,不管什么教育学习,都不如伙食更能稳定人心。一天两顿肉,工作不落后;周末要改善,好比学文件。食堂管理员对之注释了一下:“肉是瘦肉,不是肥肉,我啥时让你们吃过肥肉?你们吃么?”

    今天是周末,菜分三色:红烧鱼、碧泱o、辣椒炒豆干;主食两种:米饭面条;汤一道:粉丝萝卜汤。由于菜比饭多,各人都拿饭盆装菜菜盆装饭,才承受得当。干部们一边吃一边磋商晚上活动,在谁谁宿舍,几点钟开局“拱猪”还是“提一壶”“跑得快”还是“五十k”带什么烟什么点心,谁出烟谁出点心下方便是司令部值班室,黄参谋在接电话,声音联噪,破窗而至,闹得人咯牙似的,吃不顺畅。后来大家也不说话了,就听他一人在下头喊。

    “什么?该过程应注意什么,不是‘注意-是‘处于。什么?‘应-字也不要啦。干吗不要?行啊,不要就不要。该过程处于预案阶段,记下啦,接着说。什么,到达待机地域,迅速组织强xx。什么,不是‘强xx-是‘抢建-记下啦接着说,你定于本月下旬开始,干吗由我们定呐,应当由上面定嘛。什么里扎尼李犁逆利到底由谁定厂"黄参谋声音开始劈叉,干部们只能从窗口看见他两条烦躁乱动的腿。作训股长恼火地骂娘,站起身,挥舞小勺,于是全体干部都昂起胸膛,随他一起朝值班室后窗暴喝:”拟“。

    值班室霎时静默,估计这声暴喝通过话机传到百里外的师部去了。

    黄参谋伸出头委屈地朝吃饭的人们喊:“这个破线路!”

    作训股长兀自道:“还保密呐还,保个屁密。我一个鱼头没吃完,方案都听三遍了。今天机关齐不齐?”看四下“齐嘛。团长,我可以省去传达了,大家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?”

    干部们快活应道:“明确。”好几条声音是从含着肉块的口里发出的。

    吃罢晚饭,周兴春与苏子昂沿着下坡缓缓走,因觉得有的是时间而不忙于开口说话吃罢晚饭,周兴春与苏子昂沿着下坡缓缓走,因觉得有的是时间而不忙于开口说话。周兴春手伸进口袋摸一阵,没摸出名堂,便从路边掐一截樟树细枝,劈开个尖儿,用手掌捂住口剔牙。剔出不少渣子来,一口口朝外啐,末了嗅一下那截秃枝,轻轻抛开。

    他告诉苏子昂,他的牙硬是给剔坏的,越剔牙缝越大,越大越塞东西,越塞东西越得剔,恶性循环,最后拔掉了三颗牙。

    苏子昂道:“少了三颗牙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口才?”

    “剔牙便于思索,真是便于思索。”

    “我觉得这是师以上的习惯,你干吗冒充?”

    “不然日子怎么过?我也想日理万机啊,不给万机光给日子,本人才华都变质了。”

    “越是小地方,真理越他妈多。”

    两人信口胡言乱语,间或打个嗝儿,沿着幸福路——团部环形通路,含着幸福无尽头的意思一一踱去。警卫排、收发室、屯啊鸡窝相继经过,后来在一(此处乱码春秋战国注)芭蕉有点媚人。周兴春叹口气:“单身汉哎”“祝贺你。爱人在哪工作?”

    “厦门市,一个季度才能回去五天。”

    “调来算啦。”

    周兴春瞪眼:“这山沟里是放老婆的地方嘛,你干吗不调来?我让她当团里妇联主任。”

    “不调,搁在远处想,比调来好。”苏子昂苦笑道“"这就是感情辩证法。”

    对面走来几位志愿兵老婆,面皮黑粗,腰身直溜溜,线条啊起伏啊,全免掉了,无甚可回味之处。她们撞见政委,偏偏亲近地笑着,学银幕上女人说话。周兴春强撑精神应付几句:“吃哪?没哪那赶紧吃去,赶紧吃!别耽误。”待她们离去,他唉声叹气地问苏子昂“刚才我们说哪块啦?”

    苏子昂忍住笑:“刚才咱们隐蔽着,不敢出声。”

    “几个志愿兵相当不错,就是老婆可怜,丑得不能看。再碰到家属,你负责打招呼,我头里走,我俩轮流值勤嘛。”

    转到干部宿舍,周兴春不时透过门窗朝里探望。政治处刘干事正对着穿衣镜整容,带拉链的领带已勒住脖子,为了不让它挡住视线,他把它拽到后背上。整容毕,再一扯,滑回前胸。周兴春响亮地喷嘴,道:“小刘啊小刘,对象问题解决几分之几啦?我瞧你后背,还是蛮有信心的嘛。”

    刘干事猛然转身,明明不害臊却偏做出害臊的样子,道:“政委、团长,这鬼地方语言不通,谈恋爱也得带翻译。我和她会过两次,累坏啦,你们又不肯关心一下,咱们只好自己关心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语言不通,你还谈什么爱?”

    “不谈又干什么?”

    周兴春正色道:“妈的你听好,该怎样你全知道,此刻我什么也不说。明白啦?”

    苏子昂想:什么也不说——反而分外有力。

    再往前走,看见后勤处李助理跷着脚擦皮鞋,李助理主动招呼:“走走啊政委?”

    周兴春道:“走走。”

    “嘿嘿,我差不多半个月没出去啦。”

    “怕就怕你这种人,不动是不动,一动动老远。一你要是经常动,倒也正常。偶尔一动,不正常不正常。”

    两人将幸福路踱了一圈,仍然不到7点,回屋太早,麻雀还在外头呢。两人站在路口,各自抱住臂膀,又闲聊开来,周兴春略略介绍刚才那几个干部的背景情况,正说得上劲,有县里干部把周兴春找去了。

    苏子昂回到自己宿舍,推开院门进去,沿着院墙根小走几步,觉得自己挺像个离休干部。这感觉完全是院子带给他的。东墙筑着一个鸡舍,分上下两层,上层分娩下层进食,外带一个供鸡们散步与交配用的小圈。鸡舍的建筑材料与营房一致,花岗岩石料和波状水泥瓦。鸡舍过去,是一座自来水池,四尺多高,里头用水泥抹出个搓衣板,每道凹凸都很光滑,站在那洗涮不腰疼。洗罢,就手可以挂到头前的粗铁丝上。如果养花,也可在池中汲水,省得一趟从屋里提。水池过去,还有一眼机井,安置了一副带把的提压式手动抽水机。苏子昂试过它,管用,水流旺盛。他估计此物用处不大,到职半月没见停过自来水,但它提供一种安全富足的感受,极符合团一级干部的小康心态。

    西墙方面,阵容也不弱:一间厨房,里头有柴灶煤灶气灶,皆闲置未用,另砌有一个深深的蓄水池,好像三天两头断水似的。池中尚余大半下水,透彻可爱,水里还有两尾鲫鱼、三尾泥鳅,不知定居多久了。苏子昂估计是前任团长遗物。紧挨厨房的是储藏室,苏子昂推两下,门锈住了,也就不推了。院中央还有一扇葡萄架,架子是四根水泥柱,架上葡萄枝青叶茂,才结了豆粒般小串,品种不明。萄架下有一张石桌四只淖石凳。石凳的腰部刻了四个大字:保卫祖国,一只石凳一个字。石桌面上钩抹出一副象棋盘,很大,须用鹅蛋般棋子才配得上这副盘。苏子昂不禁在“卫”字号石凳上坐下,他不屑于象棋,但喜欢这副棋盘,大块文章似的。他预备找人改成围棋盘。稍坐片刻,忽然想“提高警惕”呢?总不能光有下半句没有上半句呀。他朝四处张望,目光越过矮墙,看见政委院里的萄架,笑了。“提高警惕”肯定在他那里了。嘿嘿,分毫不错,政委:“提高警惕”团“:"保卫祖国”

    苏子昂回屋,坐在一张粗重的三人沙发里,它几乎是实心的,一点弹性也没有。苏子昂歪在里头,渐觉得女儿爬到自己身上来了,折腾得他身体处处乱动。迷离一会儿,子昂歪在里头,渐觉得女儿爬到自己身上来了,折腾得他身体处处乱动。迷离一会儿,念头又滑到妻子归沐兰身上,老是想起婚前她的样子,即还不属于他时的归沐兰,清晰极了,稍一想她就靠拢过来。而妻子近期的模样,他怎么也想不起来。他已给她写过两封信,详尽告知团里情况和自己感受,丝毫不提那次感情危机,仿佛他们一直平静地生活着平静地相爱着。归沐兰没有回信,苏子昂也不写第三封信,真正平静地等待着。他通盘考虑过和归沐兰的关系,结论是他们不会分裂,只会带着伤痕长久地生活下去,日子时好时坏时冷时热,过着样样都有点、样样都不彻底的生活。直至过了更年期,把自己换掉,进入人生的至深境界,再度相爱。也就是说,要过上二十年以后。苏子昂对自己这种冷静的远见感到悲凉,没有远见反而更好些。

    “首长在家么?”

    周兴春站在门口高呼,然后翩翩地踱进来,到达苏子昂面前,一个半边向右转,挺胸收腹展臂,回首停定,保持在这个造型上,让苏子昂看“怎样啊?”

    苏子昂打量着,叫声:“好!”周兴春还站着不动,苏子昂被迫将“好”字一路叫下去,周兴春才恢复生机。再次靠近些,两手伸到脖子后面提起衣领,轻轻朝左边拽,而他的头则使劲朝右边歪,将衣领里头的一块缎面商标暴露出来,让苏子昂细瞧。介绍道:

    “香港名牌,也可以理解为英国名牌!港币四千,配合生猛男士,绝对新潮派头。”又翻开衣襟“看哪,单面花呢。不懂吧,就是只有一面牙签纹,内层没有,工艺复杂,当前国内不能生产。”然后他双手抚弄领带,想把它拽出来。苏子昂赶紧把身子靠后,道:“领带我知道,绝对名牌,什么利来呗。”周兴春纠正道:“金利来,正宗金利来。你还不是从电视上看来的。其实它不配我这套西装。”

    周兴春告诉苏子昂,他在当教导员时,妥善处理过一位战士的家庭历史问题,此人退伍后去香港了,阔绰得一塌糊涂,托人辗转带进一套高档时装赠送给他,还邀他赴港退伍后去香港了,阔绰得一塌糊涂,托人辗转带进一套高档时装赠送给他,还邀他赴港观光。

    “这么贵的东西,你也敢收。”

    “敢。他又不是我部下,是海外友人,我们是国际友谊。”

    “坐坐吧。”

    “穿它可不能随便乱坐。”周兴春提提裤缝,在沙发沿上坐下,上半身仍然保持笔直。胸脯突然叽叽两声,原来表还在里头。“老八路作风不变,你什么时能过上不掐时间的日子。”苏子昂问“是出去回来了,还是正准备出去哪?”

    “都不是。我送走客人,就把它换上了,今天不是周末嘛,也只有这时候能穿穿酉装。老不穿,转业后穿它都不像,我每周都穿它一天过过瘾,星期天晚上再换掉它。怎么着,老兄干吗哪?”

    “不干吗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叫不干吗。一脸失恋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苏子昂扯开话题,周兴春也不追问。两人先聊今天的参考消息,估计布什当上美国总统是稳拿的,当北京联络处主任时,中国人教过他很多东西。又聊起日本的八八舰队,羡慕一通,叹息中国海军吨位太小。再数及1955年授衔时全军上将以上的将帅,居然一个不漏地全忆出来了。接着议论现任大军区的领导们,什么都拿来说,竞赛着谁能把舌头扔得更远。渐渐说到要紧处,即师长和师政委,两人不约而同谨慎下来,都引着对方多说些里屋电话响了,苏子昂进去接,是找周兴春的。周兴春说:“你看你看,我以为他们找不到我呐。”

    周兴春接完电话,告诉苏子昂,地方来人联系运输,周围几个市县,都知道炮团有二百多辆卡车,想方设法叫他们支援社会主义建设。“等你熟悉了情况之后,看不忙死你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事交给后勤处长处理算啦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来了个县委书记,团里总得去个人会会。你跟我一块去吧,认识一下,以后交道多啦。”

    “算啦。要是人家提了烟酒来,别独吞就行。我一个人呆着自在。”

    “美的你。”周兴春想想“我给你搞几部录像片看吧。我们这里什么片子都有,你趁着在职,把该看的片子统统看一遍,以后没得看了也不遗憾。”

    周兴春出去几分钟,再回来时,身后跟了个抱着放像机的战士。他叫战士放下机子出去,自己亲自为苏子昂接通线路,调整放像频道,动作很内行。苏子昂木立一旁,插不上手。他觉得周兴春像个公务员似的为自己忙碌,他想使自己愉快,但他却感到压力。他承受不起又躲不掉。

    周兴春哧地扯开黑皮包拉链,链条在半道上卡住。他说:“咬住了。”朝前拽拽,再往后猛一扯,皮包彻底张开。他又说,"“咬不住。”言语动作中制造出神秘气氛。周兴春先拿出两盒录像片,在掌中掂着道:“第四代武打,港台合拍,打疯了。”又拿出两部拓着“超级警匪片,大动作硬功夫,听讲还是纪实的。”最后拿出两部,声音放低“看过没有?”

    “什么片子?”

    周兴春诡笑不语,仿佛在刺探苏子昂是否诚实。苏子昂窘迫了:“没看过只听人说过。”

    “要是真的没看过,还是值得一看的,否则怎知道人是怎么回事。”周兴春从苏子昂不老练的神态中确信他没看过“想不想看?”

    “哦,当然想看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襟怀坦白嘛。锁上门,你一个人看,别让任何人进来。有急事我会挂电话给你。”

    周兴春说罢,满意地走了。

    苏子昂想说句谢谢,又说不出口,周兴春对他太信任了,而且一点不俗。他先抓过两部没片名的片子,明明有片名嘛;一部是春节联欢会,一部是青春在军营闪光,片盒还是簇新的。他猜是洗掉重录的,脊背一片冰凉,太骇人了。他把这两部放到电视机后头,用张参考消息盖住它们。又想,有什么可怕的,还藏。他先拿一部警匪片看,让自己沉住气,那两部最后看,而且只看一部就够了,不就是那么回事吗,多看也是重复。

    警匪片阵容不凡,片头的演职员表遥无止尽,苏子昂乘机解手泡茶,归座后半天定不下神。终于骂了一句,跳起退出警匪片,从参考消息下面摸出一部塞进去,惊愕地盯住那一堆蠕动的躯体,听着夹杂着外语的纵情嚎叫,被窒息了。

    六、夜饮

    苏子昂看完两部片子,是深夜11点30分,他口干舌燥,一颗心还在狂跳,欲冲出体外。他端过凉茶一饮而尽,胸腔内稍稍通畅。他向熄灭的荧屏哼了一声,以示不屑。他重新聚拢跑散的理智,驱除残余冲动,身心渐渐歇息了。于是,他有了从未有过的尖刻意识,还有分裂感。电话铃响,估计是周兴春,苏子昂不舒服。

    “老兄,片子审查完了,我给你掐着表呢,估计你也该完了。哈哈哈,需要放松放松吗?”苏子昂含混地应付一句。

    周兴春又说:“到我宿舍来吧,有酒。”

    周兴春在小圆桌上摆了两听开盖的罐头,另有几碟鱼干虾片之类。他从墙角翻出一瓶沪州老窖。启开瓶盖,醇香味涌出来,他叫声好,赶紧脱掉西装,斟满两杯,近似痛苦地叹息一声,道:“单身汉的周末,干啦!”

    两人各尽一杯,嚼些小菜,暂且无话,显得从容而淡泊。酒是酒,莱是菜,滋味是滋味,难得的静默。谁也没因为怕冷场而硬寻些话来说,像一对谈累了的、相契至极的老战友,慢酌浅饮,享受着某种说不清的情趣。两人谁也没觉得,正是那两部片子使他们有了更多的信任和默契,再没有砥砺机锋卖弄敏锐的欲望了。甚至懒得洞察对方了,复归于自然相处。

    周兴春直着脖子让一口酒滚下腹去,又让酒气冲上来,粗叹着道:“情况严重吧。我团处在沿海开发区,乱七八糟的东西防不胜防。别说干部战士,我要烂,也早就烂了。妈的我就是出污泥而不染。说个例子你听,上午我们从市面上过,拐角有个‘ok发屋-,有印象吗?没印象,是啊,那条街有十六家发屋,奇怪为什么那么多吧。听我说,’ok发屋-是我的点,每次理发,老板从不收我的钱,我是本地最高驻军长官嘛。店里有个招待员,女的,未婚,看上去是个少妇了,长得相当漂亮。她怎么向我献媚我也不越雷池一步,但我还照旧去那家店理发,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”周兴春羞愧地摇摇头。

    苏子昂道:“你喜欢她,又厌恶她。不过喜欢的成分多些,你控制住了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终于让我料到了,她是卖淫的。今年春节前夕,县公安局突然搜捕,光那一条街就抓出十七个,其中有她。在审讯中,别的女人都供出嫖客姓名,惟独她不招供,挺有骨气。公安局长是我朋友,暗中告诉我,‘据他们掌握,这女人的嫖客当中有我们现役军人,不供就不供吧,也好为解放军维护形象,你可得感谢我-我一听气火了,县城里只驻我们团,还不是说我们吗。我当场扔给他一个主意,她不是有情有义吗,你们就利用这一点打心理战。具体办法嘛,带她到县医院检查一下,说她感染了艾滋病毒,所有跟她有过关系的人都有生命危险,要赶紧抢救,采取措施,否则一旦蔓延开,是全民族的灾难。我坏不坏?”周兴春等候夸奖。

    “坏透了,后来呢?”

    “她精神崩溃了,拼命回忆,想出二十多人,其中确有我团两人,一个干部一个志愿兵,都让我处理走了。后来,我去公安局拜访,局长那小子感谢我两条烟,说光从那一个女人身上就罚款四千多元。我说你战果赫赫,但我是来听你道歉的。他跟我装傻,一口一个首长的。本人严正指出:你怀疑我当过嫖客!他承认了。妈的我要是不坏一坏,我不受冤枉吗?不坏一坏,能得外界公正评价吗?”

    “那个女人呢?”

    “走了,我想是换码头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点对不起她。”

    “也可以这么说吧,有什么办法呐。”周兴春呆呆地道“我想了好久,一般人啊,原本都不坏,但有些人怕别人坏到自己身上,所以先坏过去再说,防卫措施。”

    “深刻,敬你一杯。”

    周兴春饮尽,手掌遮住杯口,给自己下鉴定:“醉了,肯定醉了。”

    苏子昂说:“没醉,肯定没醉。”

    “醉没醉我知道,你唬不住我,你有目的。”

    苏子昂将两只酒杯并排放好,抓过酒瓶,仔细地斟满,晶莹的酒浆在杯口鼓出圆滑的凸面,却一滴不淌。周兴春叫好,说“简直舍不得喝它”伸过嘴“哧溜”一声吸尽。苏子昂也干了,两人摇晃上身,仿佛酒在体内掀起了浪头。周兴春伸出两根指头敲击桌面,嗓音浸透酒意,显得粗率而动情。

    “老兄不简单,回原职重新当团长,这一选择很有分量。早晚必有重用,我坚信这一点。”

    苏子昂意识到周兴春心怀此念已久,摇头微笑:“我用人格向你担保,我绝不是来此过渡的,而是命当如此。上面也没有要提拔我的意思。奇怪的是,大家都以为我会被提拔,不对。团长在于我,可能当到头了。”

    周兴春踌躇着:“那么,你干吗重回野战军?老兄目前年龄不大,要走正是时候,岁数再大些只好在部队干一辈子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问题连我也说不清楚,我觉得自己天生适合军队。倒了霉,心不死。不被信任反而更激发热情。老辈人总会退下去,而我们还在。”

    “我懂了,你在等待自己的遵义会议嘛。”

    “不敢。‘”你呀,要么早生50年,要么晚生50年,都行。就是生在当代不行。我听到创造性这个词就头痛,尽管自己也老用这个词。在部队几十年了,什么名堂没见过?当前全部重心就在于稳定部队,千万别出事,稳定就是战斗力。团里情况,周围环境,我摆给你看了,问题成堆,危机四伏啊。老兄行行好,收拾起那些雄心壮志,闷下头和我一块维持局面。一本经,两个字:稳定。这才是最有效最难办的。苏子昂悟到,周兴春对他?放心。今天的一切,包括那两部和这顿酒都暗藏深意,向他指明了各种难度和各种险情,让他现实些稳重些,向周兴春靠拢,携手守成,别出事这种普普通通的、与大多数领导一致的心思,苏子昂奇怪自己怎么现在才看出来,真是迟钝死了。他佩服周兴春的技巧:把各种情况摊开而把结论扣下,让人慢慢随他上路,最后一碰杯,沟通了,好像结论是自己想出来的,与他无关。是啊是啊,成大事者绝不能只争朝夕而要敢于慢舍得慢。大事之中尤为大者,莫过于对人的加工处理了。苏子昂沮丧地笑了,不禁欣赏起周兴春来,那么好的素质仍然端坐在后排高处,稳如参禅,拿一份苦恼兑换一份平静,最终把日子见得淡淡的才放心。苏子昂佯醉道:

    “谁跟谁呀,我完全依靠你了,一荣俱荣,一辱俱辱,道理谁不明白。来来来,意思全在酒杯里,拿点感情出来,干了!”

    周兴春一饮而尽,手掌平切在自己喉核处,说:“酒已经漫到这块了,醉得不能再醉了,平生没喝过这么多酒,今晚过的真高兴。”苏子昂话中已有该结束的意思了。周兴春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叽叽响了两下。苏子昂以为2点。周兴春说:“3点。”

    苏子昂告辞了,说“必有一通好睡。”周兴春将他送出院门,说:“我可睡不成了,明天到师里开会,必须连夜赶个材料出来。”

    苏子昂发现,周兴春虽然一直叫“醉了醉了”但是一放下酒杯,立刻口齿清晰,思路敏捷,还有写材料的精神。他没把这发现说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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